这本笔记与卡夫卡日记有何差异澎湃在线
卡内蒂以《群众与权力》《迷惘》与自传三部曲《获救之舌》《耳中火炬》《眼睛游戏》闻名,然而在其创作生涯中具有同等重要位置的笔记一直没有完整出版。《人的疆域》全书含四部笔记:《人的疆域》《钟表的秘密心脏》《苍蝇的痛苦》《汉普斯特德补遗》,由CarlHanserVerlag授权,三位青年德语译者从原文全文翻译,中文世界首次出版。
今天这篇是《人的疆域》三位译者的访谈录。内容部分首发于新京报书评周刊。以下为全文。
关于埃利亚斯·卡内蒂的5个问题首发于新京报书评周刊
01
为什么选择翻译卡内蒂?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接受翻译卡内蒂笔记的工作呢?
李佳川:之前只在学习德语文学史的时候听说过卡内蒂,接受出版社试译的时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的作品。我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任务,决定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正好搬家去了维也纳。卡内蒂自传第一部《获救之舌》中有一段是卡内蒂在维也纳生活的回忆,看到自己的足迹与他的回忆重叠在一起,冥冥之中感觉是卡内蒂选择了我,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和他的作品中,像一个向导一样带我看他的时代和世界。正如他在笔记中所言:“译者会深入一个已知的领域。他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修葺完备了,他从不孤独。他就像在一个公园里散步,或走在一个道路清晰的田野。他翻译的句子就像他在路上遇到的人,跟他打招呼。路标很清楚,他永远不会迷路。”由于笔记体的缘故,每天的工作都像是卡内蒂带着我去看一片新的人文风景。所以我决定啃这个硬骨头,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初衷和怀着这样的敬意,无论中间遇到什么困难,都非常有动力去攻克。
胡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介绍了这个翻译卡内蒂笔记的机会。笔记、断片一直是吸引我的体裁,恰好我目前的研究也与这个有一点点关系。
02
“卡内蒂的德语风格”:他的笔记形式与卡夫卡日记类似,二人德语风格的差别?以及《人的疆域》翻译后有很多口语化的表述,是卡内蒂原文的风格吗?卡内蒂是在一个多语言的环境下成长的,这是否影响了他的德语风格?
季冲:其实,卡内蒂的笔记与卡夫卡日记有很大的不同。虽然,两者都是为记录功能服务的,但毕竟属于两种文体。最直观来说,卡夫卡的日记是依照日期来记录的,根据其记录内容可以追溯卡夫卡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以及获悉他经历这些事件所产生的感受。而卡内蒂的笔记则只是笔记,虽然我们可以把不同的笔记归到相应的年份上,也不否认作者在笔记中对自身生活中的事件有着小篇幅的记录,但它归根结底并不是一个生活的记录。它记录的更多的是零散想法、感悟、思考,拥有着碎片性、突发性和不连贯性。
最为一位作家,卡夫卡的日记中自然也少不了他对于思考、构思等方面所做想法的记录。但日记为其提供的,是一个可以梳理想法、思索自己思考方式的场所,所以记录的,更多的是一个思考的过程。我们可以在卡夫卡的日记中沿着卡夫卡的思维一起行进,可以窥见他对思考本身进行反思的过程。简言之,在卡夫卡的日记中,我们看得到他头脑中思考的路径,感受到他在感受上的变化。
卡夫卡相反,卡内蒂的笔记中呈现出的,更多的是当时思考出的最终结果,而且是反映在语言层面上的成型结果。大部分的情况下,他较少记录他的思考缘起哪里、过程如何、有无转折,以及在何处得到突破,如何过渡到语言上。他所呈现出的,在我个人看来,首先是先声夺人的语言表达。语言简练而有力,成熟又精致。其中词语不需更替,也不可挪改。光是字面上就漂亮无比。其次,其思想的深度在语言层面上就穿透而出,但若是想探究其背后做过的思考,真的需要绞尽脑汁。
卡夫卡的日记与卡内蒂的笔记会有这样的不同,还要谈一谈这两位大家的日记/笔记与其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我们都知道,除了写作,卡夫卡是有着自身的职业的:卡夫卡供职于一家保险公司,只能用业余时间来进行写作。所以,他的日记本就不仅仅是记录他生活、思考、感受的场所,往往也是他进行文学创作的第一现场——是他的作品诞生的地方。例如,我们众所周知的《审判》就是卡夫卡于年9月22日到9月23日的凌晨,在他的日记本上一夜写就的。
而卡内蒂之所以写这笔记,则是出自他作为一个专职作家的考量。卡内蒂一生都奉献给了文学。不像卡夫卡,卡内蒂并没有一份用来维持生计的职业。开创笔记的起因是,当时的卡内蒂因为《群众与权力》紧张的写作工作,禁止自己从事其他的纯文学创作。而这个对自身下达的禁令却也给了热爱文学创作的卡内蒂带来了一种窒息感。于是《人的疆域》(DieProvinzdesMenschen)等几部笔记就应运而生了,成为了他在《群众与权力》写作压力之下,进行文学抒发或释放的窗口。而当卡内蒂于年结束了《群众与权力》写作工作后,按理说,这部笔记最初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但是,写笔记的这一习惯却成为了卡内蒂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是,卡内蒂便继续在笔记中,以跳跃、不连贯的形式记录着他的生命、他的思考。
03《人的疆域》翻译后有很多口语化的表述,是卡内蒂原文的风格吗?卡内蒂是在一个多语言的环境下成长的,这是否影响了他的德语风格?
李佳川:这本书是卡内蒂的笔记,最开始是写给自己看的,里边也记录了很多他自己对自己作品的反思,比如,他介绍了自己在准备《群众与权利》写作时的心路历程,因此这本书更像是卡内蒂与自己的对话,从这个层面来讲,我认为相对于他的其它作品,《人的疆域》是更口语化的。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思考,我们要如何阅读作家的笔记?比如,是将其作为虚构,还是非虚构作品来阅读?笔记和自传有什么区别?
这三本笔记贯穿了他几十年的人生,而且没有一个整体的架构,所以整体德语风格也要分情况来看。比如我在读德语原文时,发现卡内蒂很喜欢用不定代词“man”作主语,这个词和英语的“男人”和“人类”不同,在德语中,这个词大多用来描述一种客观情况,并不强调主语。我通常选择译成“人们”,翻译的时候我和季冲讨论了,我发现她倾向于译成“我们”。这两个小词的选择其实塑造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作者和读者的权力关系,用“人们”,是把卡内蒂推到一个相对高的位置,一个冷眼旁观的姿态;而“我们”是卡内蒂自己作为人类群体中的一员,站在群体之中对全人类进行反思。我想,原文德语风格如何,和译者对文本的理解有关。
除此以外,卡内蒂也会活用德语,德语中有很多合成词,他用这个规则玩了很多文字游戏,比如他写道,“他发明了一个新的何蒙库鲁兹,即Befehlsstachel(命令的刺)。这是个好词,但是一个词本身什么都做不了,人们必须围绕在它周围,观察它的行动(译者注:何蒙库鲁兹是中世纪欧洲的炼金术师创造出的人造人,此处指合成词,将Befehl命令与Stachel刺合成一个词)。”这就是卡内蒂对语言的态度,他成长和生活在多语言环境,这在他的思维方式和身份认知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让他能活用语言,而不是被其禁锢。
在他的自传《获救之舌》里,卡内蒂也经常回忆起在保加利亚的童年时光,语言是大家经常讨论的话题,在他生活的城市里就有七八种语言:“那幼年时代的所有时间,都是在西班牙语或者保加利亚与环境中发生的,后来,对我俩说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却都变成了德语事件。”“六十多年中,我不断从中汲取营养——但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同我当时不熟悉的文字连结在一起的。”
相对于对话语的警惕,我认为卡内蒂对语言的态度是很温柔的,语言是他的水,为他提供养分,给他的思想一个自由遨游的世界,用不同的语言可以表达不同的思维,他写道,“人们一定要掌握这么几种语言:一个用来与母亲交流,以后不会再讲的语言;一个用来阅读,但不能用来写作的语言;一个用来祷告,但完全不需要理解的语言;一个用来计算,以及处理钱财的语言;一个用来写作(除了写信)的语言;一个在旅行中用的语言,也可以用它来写信。”
对于一个长期漂泊的人,可能语言就是思想的避难所,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给他的获奖词说的那样,“这位萍踪不定的世界作家有自己的故乡,这就是德语”。
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季冲:卡内蒂是一个优秀的语言观察者。他观察的不仅仅是每一种语言本身的特点与结构,他在意的更多是每一个词语带给他的冲击与感受,是话语在情境中的力量和效应。他对于语言的体会,是建立在自己对语言的深刻感受与观察之上的。
卡内蒂从小到大经历的不同的语言环境,这为他体会语言、体会话语带来了丰富的机会。在他眼中,每一种语言都是值得尊重的,每一句话语也都是拥有着生命力的。从他的笔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内蒂对很多语言,包括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英语、德语等等都是有着独特的体会和特殊的感情的。他在与每一种语言的接触中,在不同的情境、不同的语境,感受着它们,并在感受中与之建立独特的情感纽带。
对于希伯来文的理解与感受,是基于幼年记诵希伯来语祷文的经历之上的,当时使用语言的场合,以及诵而不通的状态,造就了他对于这门语言的印象;与希腊语联系在一起的,则是一种遗憾之感,卡内蒂屡屡回忆希腊神话中人物的名字对他幼年带来的震撼,却感叹求学时期没能坚持学习希腊语;对于英文的热忱,则来源于小时候看到父亲学习这门语言时所表现出的痴迷,因而自己也对其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对于德语,卡内蒂则怀有一份爱与无奈,爱是因为自己犹太人的出身,以及跟随母亲学习这门语言时产生的成就感,无奈是这个战乱时代对德语的滥用;同样,对于瑞士德语的感受也是来自切身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中的这样一门和平的语言,在日常生活中听起来却极凶悍好斗,毫不温和。
卡内蒂无法只在一门语言中思考。他思想的深刻与丰富需要同时唤起不同的语言。而因为德语对于他来说,是一门可以总是让他可以感受到另一门语言的语言,所以他爱德语,并且选择以德语作为他创作的语言。但在笔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以德语为写作与思考的主要语言,但其中也处处可见其他各种语言的身影,更时时刻刻都显示着他对于各种语言,以及语言本身的无比尊重与热爱。
04
你觉得《人的疆域》这本书的预期读者是哪些群体?
胡烨:这样的笔记形式对读者的宽容度是很高的。卡内蒂并不将笔记当做单线的倾诉方式,而一种交互性的体裁,因为它永远是“未完成的”,留出了一部分空白让读者来完成,就像作者本人说的,缺失的才是重要的,读者应当呈现为本书的补充。这是一部流动的作品,既是作者本人思考的流露,也是照亮读者本人的一面镜子,这种通过文字实现主体间沟通交流的方式,是卡内蒂所看重的。因而这本书人人都可以阅读,人人都可以得到启发,人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05
阅读卡内蒂二战前后的笔记,可以看见他对于战争、人性的诸多思考,在你看来,卡内蒂一生不断的流亡与放逐,和自己所亲历的战争与苦难是如何成为卡内蒂思考、创作的资源的?
胡烨:卡内蒂出生于保加利亚,在童年时代迁居英国曼彻斯特,父亲逝世后又随母亲搬迁到维也纳,其后又在苏黎世、柏林、巴黎、伦敦等地生活。和那个时代其他有经历流亡的作家一样,在他的作品中总是可以看到多语言和跨越“边界”的尝试。在他的德语作品中,我们常常可以读到他引用的外文句子,写作内容也往往涉及广泛,既有希腊悲剧也有中国儒家、道家经典,既有关于澳洲原住民信仰风俗的描写也有非洲族群的奇闻异事。另一方面,可以说正是“归属感”的缺失让他的作品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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